但是人们（甚至包括许多摄影师）却似乎可以相信有些人声称的"摄影根本不是艺术"。

　　这些人无疑是真诚的，他们最大的理由是：摄影过于直接和精确，很难达到艺术所应具有的抽象的境界，因而不具有能使人——艺术家的精神驰骋纵横的空间，所以摄影不具备传递精神讯号的能力。

　　在艺术领域里，所谓"抽象"不外乎两种含义：其一是指艺术家将大自然中现有的内容简单化、形式化及隔离化，然后主观地将它们重新安置组合的结果；其二是指艺术家为—个在大众当中已经存有潜在共识的事物提出迥异的解读导向（比如为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作品起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等）所达到的效果。显然，当人们认为摄影不够抽象因而不是艺术的时候，是指上述的第一个含义而言的。

　　不知道有谁曾经注意过这样一个事实：在具象的客观实在——大自然和具有抽象能力的主观能动——艺术家之间永远存在着这样的一种关系，就是：大自然从来也不曾模仿过艺术家；倒是艺术家在一味地模仿着大自然——即便是自？为"最抽象的艺术家"也不能"创造"出大自然中从来不曾有过的（或者说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形状和色彩来。我们谁也不能想象出任何大自然中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东西"来——除了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以外我们一无所知。这似乎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哲学问题，然而只要仔细想一想著名的中国神话小说《西游记》中的那些妖魔魍魉、牛鬼蛇神、虾兵蟹将哪一个不是我们在现实中都能找得到它的影子的事实，你就可清楚地得到答案了。

　　据说中国的图腾——龙是由九种动物的不同部位组合而成，这到底是应归功于想象的神奇呢还是出于想象的无奈呢?

　　日月浑圆、沧海平直、山峦逶迤、流水变幻……大自然为所有从事视觉艺术的人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源泉（其中甚至还包括我们人类自身肉体的复杂而优美的线条和形状），只不过有些艺术家从这个角度索取，有些艺术家从那个角度索取；有些艺术家是比较直接地索取，有些艺术家是比较间接地索取罢了。（人们总不会因为梵高砸碎了那个提供给他练习素描的石膏象就否认古典主义绘画是一门艺术吧？）

　　摄影师利用他们手中的相机直接走向并找到了画家、雕塑家们的创作源泉，而且通过他们的摄影作品证实了：所有被画家和雕塑家们"创造"的东西早已存在于大自然之中了；甚至那里还有着更多的东西没有被画家和雕塑家们"创造"过呢。

　　所谓画家和雕塑家们的创造，就是他们在大自然中选择可以用来表达某种意味的元素，使之与原先自然的背景相隔离，或加以强调或施以淡化以便使它们"顺利地"进入一种崭新的符号系统，然后将它们"组织、安排"在一张画布或是—方石料中的过程。摄影师利用手中的相机、胶片、相纸、冲印设备、技术、技巧等完全可以经历并完成画家和雕塑家所能经历并完成的全部"创造过程"，为什么摄影就不能算是一门艺术呢?

　　简单地说，"任何一件事物，当它被孤立地观察时都能产生出某种耐人寻味的意味。"——再好看的衣服被穿到大街上时也顶多算得上是一种"时尚"；而当即使是很普通的衣服被穿上T形台时人们就管那叫作"时装艺术"了；中国的水墨画以"飞白"的手法达到使形象与自然背景的隔绝从而产生空灵悠远的艺术效果；而表面上看上去面面具到的西洋油彩画也都是艺术家把经过精心挑选的形象放进画面而舍弃了一些不必要的细节而达到了艺术上的"完美境界"的。显然，这些，摄影师一样可以做得到。

　　如果说大自然只能给我们原始的"艺术的元素"而不能向我们提供"现成的艺术"的话，那是因为，在现实中我们的肉眼总是出于一种连续不断的迁移状态之中；由于时间所具有的不间断性，通过肉眼，我们的大脑永远只能被动地得到一系列相关的动态画面；任何需要反复品味的场景都因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幻着它们在我们观念中的含意，因此我们无法反复欣赏一个现实中即便是"很艺术"的一瞬。另外，在现实中，与"欣赏"相关的事物总是与"欣赏"无关的事物"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景之中，这种"杂音效应"也困扰着我们对自然的事物做纯艺术的品味。然而，相机、底片、相纸却完全可以捕捉并且固定住一个单独的、孤立的物体或是运动状态；而且，摄影师还可以利用不同焦距的镜头和滤镜故意夸张和忽略他们事实上所见到的东西；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摄影师还可以省略物体的各种颜色、在洗印的时候使用不同反差效果的相纸去实现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对客观事物的变异——从而达到摄影作品与实际观察到的结果有着完全迥异的效果——这乃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摄影过程，这也恰恰是一个使摄影成为艺术的合理过程。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艺术摄影的过程已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对客观事物的"观察"的过程，而是一种为着某种原因而实现创造性的想象的过程——创造艺术的过程。

　　摄影师要做的绝不只是就事论事的"观察"事物（这乃是"产品说明书"上的插图所做到的全部），而且还要表达该事物在他心中所代表的含义、激起的联想、引发的情愫，使该事物从"可被观察的"转变成"可被理解的"——来自大自然的启示（这才是一切关于什么是艺术的争论的出发点）。在这个过程中，摄影师得心应手地掌控着所要表现的内容，而相机——作为目击者参与了这次表现的过程。

　　因此，同一个抽象的观念，既可以被画家所描绘出来也可以被摄影家拍摄出来。因为，大自然中拥有艺术家们可以想象出来的一切的一切，而作为人类科技发展结晶的相机以及其他摄影器材和材料恰恰拥有辅助人们超越对事物进行简单观察的局限能力。

　　此刻，我们似乎又明白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艺术摄影与其他实用摄影（包括报道摄影、留念摄影、科学摄影等）的区别就在于，前者除了向读者提供所"观察到"的事物之外，还同时提供了摄影师本人对这个事物的"理解"和"兴趣"——意味。一张摄影作品，如果它是艺术的话，它一定是在"强迫"读者更加"用心"地观察所拍摄的事物而不再只是向它投去偶然的一瞥；审视那些被摄影师强调过的形状与肌理；理解或领悟作品所要传达的意味。 正如绘画在摄影出现之前(甚至现在)有时被用作一五一十地客观记录肉眼所观察到的事物而被看作是一种记录工具一样，摄影在具有准确地记录事物的能力的同时也与绘画一样不多不少地属于艺术。因此，搞摄影的人们不必妄自菲薄——自己束缚了自己的创造性；也不必自投矮据——去追求什么"像绘画一样的完美摄影"，而是要认清：摄影本身就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形式；摄影自有摄影特殊的规律需要探索、摄影自有摄影独立的美的原则需要遵循、摄影自有摄影不可取代的价值需要展现。

　　摄影可以是诗、可以是画、可以是音乐……但摄影必须首先是摄影——这是我们的宣言、我们的旗帜，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巨大的课题。

一九九七年八月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