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摄影及其他平面造型构成的平面中的任何一个点都是不运动的，确定一个点在平面上的位置只需要两个量：长和宽。

　　与现实的时空相比，摄影最起码从中抽象掉了两个量"纵深"与"时间"（另外被抽象掉了的因素还有：温度、气味、质地、声音等等）。

　　从远古的岩洞壁画到今日的摄影作品，人类进入创造和欣赏二维平面的历史似乎业已相当久远。然而，科学试验表明，对二维平面的正确识读却是人的一种在文明社会中才能培养出来的"技巧"性能力。社会学的试验表明，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根本识别不了一张他们原本非常熟悉的景物的照片。动物学的试验也表明，即使许多家养的宠物狗经常煞有介事地和主人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是电视上的图象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是浑沌一片而已（一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肉骨头根本不能使狗观众分泌唾液）。

　　那么，从现实世界（我们姑且称之为"四维时空"）到摄影作品（二维平面），我们到底失去了些什么，我们到底陷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处境呢?

　　第一，在现实的四维时空中，我们可以在不同的时间里从无数个视点去观察同一个事物，然后在头脑中对该事物合成综合的印象；而在摄影的二维平面中，我们只能够从摄影师为我们确定好角度距离和时间的那个唯一的视点去观察事物。

　　第二，既然将摄影的二维平面在头脑中转化成三维的现实是一种后天培养出来的技巧能力，那么对于那些还没有充分掌握这种能力的人们来说，或是对于那些（有时是故意的）对四维时空的表现不是很充分的摄影来说，原本立体的四维时空被摄影压平了。

　　第三，既然摄影将现实的四维时空的纵深抽象掉了，而且有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的，那么摄影就会因改变了物体之间的远近关系而改变物体之间的比例。例如在使用长焦镜头拍摄时经常出现被拍摄主要物体与背景之间的距离被压缩，从而导致背景当中的物体相对于主体来说变大的现象。同时摄影还可以通过拍摄被放置在异乎寻常的背景中的物体而改变物体之间比例关系。例如一只普通的饭碗被放在一只当作模型使用的超大型号的茶壶旁边，在照片里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一只茶杯。

　　第四，摄影师对现实四维时空（有时是故意）的误读导致欣赏者对现实的错判。例如一枚钉在桌子上的钉子被摄影师从正上方拍摄，欣赏者见到这幅照片时一定很难意识到那是一枚钉子。

　　第五，在现实中，绝大部分人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是用两个眼睛去观察物体的，而摄影是用一只镜头去拍摄物体的。这种情况有点像用单喇叭的录音机来播放立体声的录音带一一所得到的音响效果一定是单调平面的。可以做这样一个试验：伸出你的两个拇指在面前并使它们到你脸的距离稍有不同，当你睁开两只眼睛观察它们的时候，你会容易地辨认出孰远孰近；然而当你闭上一只眼的时候，你就很难判断孰远孰近了。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你用来判断距离的依据只有两个拇指在大小上的区别，当这种区别不是很明显的时候，一只眼一一或是镜头就不好办了。

　　站在现实的角度讲，以上的几点是摄影的二维平面对四维时空的无能为力的曲解与变异；是一种损失或局限一一是摄影的囵圄。每当摄影被仅仅看作是一种实用的工具之时，这种遗憾都将隐隐约约地困扰着人们。

　　然而，当你把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来看时，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来。艺术之美往往在于它的抽象性一一在于它与现实之间所保持的距离，而摄影的这些与生俱来的背离现实的特点正是使摄影本身成为艺术的一种形式的可能性一一是摄影天赋的自由。（很多搞摄影的朋友都添置了家用摄像机，他们也许很快就发现：把摄像玩得象摄影那么艺术化简直不可能，这就是因为摄像比摄影距离现实较近的缘故一一摄像本质上就是摄影加上了时间的变量。）

　　那么使摄影成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可能性究竟有哪些，我们又当如何运用它们，使我们的摄影作品看上去更艺术化、更美呢？或者换句话说，摄影在表现方面有什么自由和优势呢？ 其实上述的五点摄影的二维平面与四维时空之间的区别已经从不同的侧面涉及并回答了这个问题。下面做些补充说明。

　　第一点需要补充的是，虽然摄影的二维平面对现实的四维时空有以上的种种背离，但由于摄影具有可以使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在时间及空间上分离的特点，所以在某些情况下，摄影是我们唯一（或是最方便）的见识现实世界的手段与途径。比如对闪电和其他高速运动物体运动规律的研究必须借助于摄影；对外层空间或微观世界的勘探必须借助于摄影；对战争及灾难的报道必须借助于摄影；而且，即使在交通手段已经十分发达的今天，出于经济和精力的考虑，我们往往也是通过摄影作品来认识那些距离我们相对遥远的世界的。

　　第二，虽然摄影的对象都是现实中的真实存在，但摄影师仍然可以在拍摄时利用各种手段对现实存在进行分割、拼接、重组、摆置、省略、隐藏、强调、重复、对比，等等，以达到最好地表现预定的主题和意味的效果。此外，摄影师还可以利用摄影科技本身所提供的多种手段加强这种效果。例如，暗室技巧、后期加工、相片装裱、作品摆放等技巧的不同运用，都会改变或加强被拍摄物体的视觉效果。

　　第三，摄影对时间的抽象造成了空间的"冻结效果"。虽然这种效果在传统美术作品中已有体现，但是因为美术作品当中表现的情形为静态的，即使是动态的也出于纯粹美学上的考虑而不够真实，因摄影作品所独具的这种"冻结效果"（电子闪光等的应用已经使得时间可以在十万分之一秒内"冻结"成为可能）还是能够给人带来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和心理震撼。没有摄影，人们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一滴牛奶在掉进一杯平静的牛奶的时候会浅出一个美丽的小皇冠吧?!

　　第四，正如本文开头所提到的，摄影在从现实当中除了抽象掉"纵深"和"时间"之外，还同时抽象掉了"温度" 、"味道" 、"质地" 、"声音"等元素一一当然，如果是黑白摄影的话，"颜色"将被抽象掉。这些抽象的结果也会使人们在看一幅摄影作品时产生观察现实物体时大相径庭的心理反映，甚至可以改变人们对司空见惯的事物的一贯的看法和认识。美国摄影大师爱德华·韦斯顿的著名影作品"青椒"并不能让人们联想到维生素、营养或者食欲，但也许却能使人们联想到裸体、扭动和性欲。

　　勿庸讳言，摄影无论如何是一种比较接近现实的艺术形式，摄影性质以及它对科技的依赖都使得它无法像音乐、文学甚至美术那样有那么令摄影师羡慕不已的自由空间。但是摄影也绝非是现实的一面平板的镜子，其中还是有很大的余地留给我们进行艺术的创造，这同样是由摄影本身的性质决定了的。对此，希望本文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愿你进一步发现摄影艺术的自由空间，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艺术才华，创造出更加完美的摄影作品来。

一九九七年五月卅一日 费城